路遥诞辰70周年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孙雯整理

年12月3日，是作家路遥的诞辰。如果他活到今天，已经70岁了。

路遥（左）在铜川煤矿

对于多数读过《人生》与《平凡的世界》的普通读者而言，路遥是一位大作家，走过42年的短暂人生，与他相伴的是文学的辉煌与穷困的人生。

但是，这些词语不足以概括真正的路遥。

年1月，作家厚夫推出新作《路遥传》——其中，还原了诸多路遥生活与写作的细节。厚夫与路遥是延川同乡，在路遥生命的尾声，他曾有过一次和厚夫的交谈。厚夫记得路遥那一句让他为之一颤的话：我这十几年，吃的是猪狗食，干的牛马活，你解下不？……

《路遥传》厚夫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路遥是谁，你解下不？

今天，在中国各个大学图书馆里，《平凡的世界》一直是借阅率高居榜首的文学作品。可以说，路遥以《人生》《平凡的世界》影响了千千万万普通读者。然而，他人生状态始终像谜一样地困扰读者。

路遥文学馆馆长厚夫的《路遥传》，以丰富的一手资料，披露了大量路遥不为人知的往事——路遥的写作、婚姻、成功、困顿缘自何处？《路遥传》中有答案。

青年王卫国，到大伯家“顶门”

路遥的人生，从陕北榆林地区清涧县石咀驿镇王家堡村开始。

从王家堡村，到郭家沟村，再到延川县。青少年路遥，也就是王卫国，努力走向外面的世界，去爱，去写，甚至在那样的时代被卷入少年的“狂热”。

年12月2日，农民王玉宽的头生子出生了，家人给这个娃娃取名“卫儿”。卫儿八岁那年，家里又添了弟妹三人。卫儿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是王玉宽知道，靠自己目前的光景，供孩子上学一点门都没有，他便想用“顶门”的方式把卫儿过继给大哥王玉德，让孩子在延川念书。

年秋天，父亲说带卫儿去延川县郭家沟的伯父家走亲戚。母亲一早特地给他穿了新布鞋。走了整整两天，脚磨出了血泡，终于到了伯父家。歇脚之后，父亲借口一早要去县上赶集，就把卫儿留在大伯家。

年，王玉德领着卫儿到村小学报名，从此，卫儿正式改名“王卫国”。

年夏，王卫国在陕西省初中升中专考试中，以优异的成绩考取西安石油化工学校。然而，“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王卫国也投入到这场运动中。

年9月15日，王卫国以群众代表的身份被结合进“延川革命委员会”，并担任副主任。

只是这动乱中的“仕途”终究不靠谱。

这一年的12月，随着“老三届”全部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王卫国必须返乡劳动，而随着“北京知青”的涌入，他的人生又开启了另外的走向。

一心跳出农门的王卫国，回到了郭家沟村，挖土打坝，都是重体力活。这时，养父王玉德的人品起了重要的作用，不久，王卫国成了马家店小学的民办教师。

被退回的花被面

“文革”期间，先后有两万八千名北京知青来到当时的延安地区插队，延川县当时接纳了两千多名北京知青，全部来自海淀区，这其中的大部分是清华大学附中的各年级学生。

从都市落到穷乡僻壤的知青们，其思想行为都深深地影响着王卫国。

这样，王卫国与北京知青林虹的初恋也在情理之中。

路遥后来的许多生活细节，都是由林虹“改造”而来。按照路遥好友、作家海波的说法，“路遥喜欢在下雪天沿着河床散步，据说这是他们相识的意境；路遥喜欢唱《三套车》和《拖拉机手之歌》，据说这是他们相恋时唱过的歌曲；路遥喜欢穿红衣服，据说这是那个女子的最爱；路遥曾用过一个笔名叫‘缨依红’，据说其中暗含那个女子的名字。”

年，路遥（左）与朋友站在黄河岸边。

年，国家首次在知识青年中招工，县上给王卫国一个指标，让他去铜川市“二号信箱”（保密工厂，不公开厂名和地址）当工人。但王卫国把这个名额让给了恋人。他回到郭家沟向大妈要了几斤棉花，背到城里后，用每月十八元的生活补贴，扯了布，缝成新被新褥子，送给林虹。

随后，形势进入到整肃造反派、打击造反派的阶段，王卫国被停职反省，要他交代“文化大革命”中的问题。进城后的林虹，也在这时给王卫国寄来了“绝交信”，并把王卫国送她的那块提花被面退还回来。

因前途迷茫加上失恋，王卫国甚至准备在家乡的一个水潭中跳水自杀，“结果……不仅没有跳下去，反而在内心唤起了一种对生活更加深沉的爱恋。”

暗室里的恋爱

王卫国能走上文坛，与诗人曹谷溪不无关系。年夏天，已是延川县革委会通讯组副组长的曹谷溪将王卫国抽到通讯社进行培训，后又让他进入“延川县业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搞编剧。

为了培养王卫国，曹谷溪几乎每次下乡采访都想法带上他，让他开阔视野。曹谷溪的私人藏书很多，有普希金、高尔基、歌德、惠特曼……王卫国找到这个“藏宝洞”后，都会时常去借上几本。

真心帮助王卫国的，不仅曹谷溪一人。年，延川县革命委员会党校组织人参观榆林地区学大寨先进县吴堡县，党校校长白光明与老师黄殿武，借口王卫国能做记录，带上他一起参观。王卫国在榆林招待所里创作了《车过南京桥》和《塞上柳》。

县通讯组里也有多名北京知青，后来成为路遥妻子的林达，也在其中。林达与路遥的初恋女友林虹从小在一个机关大院长大，关系十分要好。此时的林达，已经是关庄公社的妇女干事，她被曹谷溪网罗到县通讯组，从事新闻报道。

路遥后来和海波谈到婚姻，海波问他：为何不找个本地姑娘，知根底，有挑拣？他有点生气：“哪一个本地女子有能力供我上大学？不上大学怎么出去？就这样一辈子在农村沤着吗？”

路遥和林达彼此间的好感，均被曹谷溪看在眼里，他总是抽调他俩一起参加采访学习。为了给这对青年男女提供场地，曹谷溪专门把只有自己才能进入的照相暗室，提供给路遥和林达谈恋爱。

年春节，林达没有探望下放到福建的父母，而是随路遥到郭家沟的养父母那里过年。在陕北，女孩子能到男青年家里过年，意味着一门亲事的确立。

王卫国成了作家路遥

当于榆林招待所里创作的《车过南京桥》和《塞上柳》，在延川县文化馆油印期刊《革命文化》上以“路遥”的笔名发表作品之后，王卫国便成了“路遥”。由这个名号开启了一个陕北作家大名鼎鼎的时代。

然而，如贾平凹所说——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

路遥与陕西作家群。

大学生王路遥

年暑假期间，延川县文教局招生办公室专门组织了一次大专院校选拔学员的“文化考查”考试。路遥当时的成绩——语政83分，数学22分，理化30分，平均45分。

这年秋天，已经正式更名“王路遥”的王卫国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成为延大恢复招生后招收的第一届工农兵学员。

路遥在第一学期的上课和学习讨论中，不仅喜欢发言，而且善于表达，两个月后，路遥全票当选为班长。

路遥在延大基本的生活费是在延川县通讯组当干事的恋人林达提供的。而林达当时领三十八元的最低工资。

年夏天，路遥毕业。9月被分配到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工作，成为《陕西文艺》的编辑。文学编辑部虽然要上下班，但是有较大的自由度。这样，路遥几乎天天熬夜看书写作，有时半夜一两点，有时熬个通宵。他熬夜还有个特点就是拼命地抽烟来提神，这种生活习惯直到病逝前都没有改变。

年1月25日，路遥和林达在延川县结婚，婚房设在县委宣传部林达的办公室，一张双人床，两床新被子，就是他们所有的新婚家当。结婚第二年，路遥的女儿降生，取名“路远”——即取“路遥”与“程远”（林达的笔名）各一字。

女儿的出生，给路遥带了欢欣，然而，林达怀孕时，路遥的帮助却是微不足道的。那时，路遥和林达两地分居。路遥当时住在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路遥借到了省作协一栋旧楼的四五十平米的两居室，让林达“坐月子”。

他的笨办法

年，路遥发表于《当代》杂志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7月，他到北京领奖后不久，就告别了妻女，赴延安地区的甘泉县，开始了中篇小说《人生》的最后创作阶段。

路遥（右）在陕北农村走访。

《人生》于年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路遥没钱去北京领奖，他打电话到铜川矿务局的鸭口煤矿，让当采矿工人的弟弟帮忙借点钱。王天乐从工友手中借了五百元现金，专程赶到西安火车站，送给路遥。

《人生》之后，路遥准备创作一部全景式反映从年之后中国城乡社会近十年间变迁的史诗性小说。路遥曾说过，《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直接取材于弟弟王天乐的经历。

为了这部小说，路遥开始了扎实而认真的准备工作，他先从阅读中外长篇小说开始，同时阅读大量杂书，而后为了彻底弄清这十年间社会的历史背景，他用了最原始的方法——逐年逐月逐日地查阅了这十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陕西日报》和《延安报》的合订本。“一页一页翻看，并随手在笔记上记下某年某月的大事和一些认为‘有用’的东西。……手指头被纸张磨得露出了毛细血管……”

年秋，路遥带着两大箱资料和书籍，以及十几条香烟和两罐“雀巢”咖啡，从西安北上铜川，正式进行酝酿三年之久的长篇小说《走向大世界》（《平凡的世界》最初的名字）第一部的创作攻坚阶段。12月上旬，第一部初稿完成。

回陕北躲几天

年春夏之交，为了改稿子，路遥基本上放弃了常人的生活——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不能陪女儿逛公园，连听一段音乐的时间都被剥夺了，更不要说上剧院或电影院了。

路遥的作息时间表是“早晨从中午开始”，每天中午起床后，简单吃点所谓的“早餐”，便投入新一天的工作；晚饭是最重要的饭食，晚饭后接着抄写稿件，直到凌晨三四点才“下班”回家睡觉……

就在全力创作这部巨作时，路遥与妻子林达的夫妻关系已日渐名存实亡。两人无论家庭背景，还是生活习惯、思维方式都差得太远。

海波曾回忆：我认为路遥和林达的不愉快，主要责任在路遥，而不在林达。……他把最好、最大、最本质的一面献给了社会，献给了读者，而把阴影留给他的亲人，特别是他的爱人林达。

年，《平凡的世界》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去北京领奖的费用照例要由弟弟王天乐帮忙筹措，不过这次是五千元。那时，茅盾文学奖的奖金也是五千元，领完奖，路遥邀在京的文学界的陕西乡党聚餐，“一顿饭把五千元奖金吃完了”（白烨语）。

路遥

在全国和陕西的颁奖会、表彰会结束后，路遥把手里的奖金以孩子的名义存进银行，这一万元成了他身后留下的唯一一张存单。

年6月，路遥的女儿路远已经通过小学毕业考试，后半年就要上初中了。从北京办好调动手续的林达，再次把女儿接到北京的外婆家过暑假。路遥和林达已经达成离婚协议，女儿归路遥管。路遥想装修房子，给女儿创造一个好的环境。

7月，路遥的房子正式装修，路遥借住在朋友家的房子，以小米稀饭度日。

此时的路遥已经病入膏肓。

林达带女儿回来后，路遥和她商量准备回延安休息几天，回来再办离婚手续。

8月6日，路遥踏上了回陕北的路。很多年以后，路遥小学美术老师白军民回忆——我见王卫国身体消瘦，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便问他怎成这样了，路遥说：唉，林达闹着要跟我离婚，这个家保不住了，我来躲几天……

年11月17日8时20分

9个小时后，路遥病倒在延安宾馆。这是年的8月6日。

一个月之后的9月6日，路遥已经返回西安，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肝炎后肝硬化（失代偿期），并发原发性腹膜炎。

年11月17日8时20分，路遥的人生永远定格。

路遥病逝后，林达和女儿在挽带上写出：“路遥：你若灵魂有知，请听一听我们的哀诉……”

路遥纪念馆陕西榆林CFP供图。

本文摘编自《路遥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