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宋彦成
编辑：唐执简
景有成被人杀害逾十八年，姬艳花仍清晰记得，当她从老家榆林子洲赶到丈夫在乌鲁木齐的出租屋，剩饭还摆在桌子上。遇害那天早晨，景有成就着盐韭菜，吃了些白米饭。不久后，人却冰冷冷地停在太平间。
年，农历十月初八，姬艳花在日记中写道：“这个仇一定要报，今年报不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有一线机会，我要给你讨回这个公道。”
为了促使警方早日缉拿真凶，十八年来，姬艳花辗转榆林、延安、西安、北京等地，她乞讨过，受过骗，上过当，逃过票，遭过冷眼，被人抢过东西，饿过肚子，被家人当成神经病，甚至还被人拿儿女的生命威胁过。
车票多是在饭店端盘子挣来的，为了一个月块钱的工资，她每天走三万多步，得了滑膜炎，医生说再不注意就要换膝盖。姬艳花不敢再打工了，今年虚岁已经五十九，也没饭店肯再要她。
欣慰的是，在姬艳花不断举报下，景有成遇害案的犯罪嫌疑人近年来陆续归案，其中包括直接造成景有成死亡的姜永德，以及幕后主使郭二娃。
郭二娃早年参与长途客车抢劫案，逃逸至新疆库尔勒，后甘泉县公安局在“线人”景有成帮助下将其缉拿归案。一番“运作”下，郭二娃数度“金蝉脱壳”，甚至报复杀害景有成“被抓”后，再度逃出法网，远遁千里之外，又摇身变为了煤老板。多年后又“衣锦还乡”，高调买地、修路、建别墅。
据《财经》杂志报道，“目前，有多人被专案组带走调查，包括甘泉县公安局多名干警。”姬艳花十八年追凶路驰魂宕魄，而今终于有了曙光……
夫妻
年，农历四月二十日，陕北子洲县苗家坪镇一个普通乡下家庭，有了第三个儿子，父母爱子，取名“有成”。
在相隔30里地的另外一个村庄，两年后的六月初八，一户姬姓人家也迎来了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儿。
谁也不曾想到，二十余年后，命运会将两个人紧紧捆绑在一起，跌跌宕宕。
那个年头，家里孩子多，吃饱饭都是个问题，景有成和姬艳花的童年，便是在贫穷中度过，以至于姬艳花到12岁时，才开始上学。
子洲位于榆林南部，紧靠延安，从天空俯瞰，一片贫瘠。
景有成就生在这，也埋在这。
景有成兄弟姊妹六个，在他上面，有姐姐、大哥和二哥，下面还有妹妹和四弟，成年后，除长姐外，日子过得都一般。
景有成二十多岁还没成家，在那年月的农村，已是晚婚，好在人勤快，身材高大、端正，有力气，姬艳花一眼就相中了他。
姬艳花连着考了三年大学，都未能如愿，其时年龄已经26岁，次年正月，经人介绍，嫁给了景有成。
“我们两个是闪婚，初三见了个面，初六订婚，那时候订婚是60块钱，退了20块钱，初七我们俩在街上买了些简单的衣服，花了来块，初八我们就结婚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
景有成和姬艳花虽然是闪婚，但是婚后二人感情很好，姬艳花说，“现在我都没有再找人（结婚），就是放不下这个人，案子我也放不下。”
谈及丈夫过往，姬艳花语带呜咽，她说，结婚时他们曾在子洲街上，花三块钱拍了唯一的一张婚纱照。
这也成为她为数不多的念想，略微泛黄的照片中，景有成高出姬艳花半头，二人紧密依偎，姬艳花身着婚纱，满面笑容，将新婚喜悦定格在了32年前。
婚后不久，景有成离开子洲，先到西安，再到渭南，在西电一公司做轮换工。
姬艳花29岁时，生了儿子，32岁时，又有了女儿。
彼时，景有成已从渭南回到子洲县城，买了三轮车跑运输生意，有时载客，有时贩煤，日子也过得有了起色。
积攒了一些钱后，看到有不少子洲老乡在新疆做生意，景有成和妻子商量后，也打算去新疆漂荡一番。
没成想，其在子洲挣的钱，不但全部撒在了新疆，连命也丢在了那里。
线人
千禧年冬天，景有成带着四弟到了新疆南部的库尔勒，干起了煤炭运输生意的老本行。
起初，他们在山上租房住，有一天，前来探亲的姬艳花和丈夫蹲在门前，隐约中看到一个人留着光头，骑一辆摩托车上山来赌博。
景有成对妻子说，“这个人在延安甘泉有案子了”，多年以后，姬艳花回忆当时情景称。
光头就是郭二娃，年8月伙同他人在甘泉县犯了抢劫案，且作为主犯潜逃在外数年，当年的从犯最重的被判了无期徒刑，轻点的也都被判刑七年。
郭二娃出现在小城库尔勒，姬艳花觉得这与自己无关，彼时的她也不关心此事。
年初，库尔勒的冬天尚未过去，甘泉县警方来了人。
“我当时还不知道他是谁，到我们家来以后，把我们掌柜（丈夫）接走了，我们掌柜在外面做生意，就提着包出去了，我也没多管这事……”姬艳花回忆称。
过了三天，景有成回了家，姬艳花问他去了哪里，景有成过了片刻才说，“甘泉公安局过来，让我帮助捉住郭二娃。”
听闻此事，姬艳花颇为生气，二人还吵了一架。
“我说不关我们的事，人家郭二娃再咋闹了，你叫那些黑恶势力，把你一下弄死了咋办，你咋是这么一个没责任心的男人，你把我们娘三个撂下怎么办，最后他承诺再不管这件事情。”
后来证明，景有成并没有听进去妻子的劝，还是做了甘泉县警方的“线人”。
《财经》杂志此前报道称，年6月20日，在“线人”景有成的帮助下，已潜逃7年的郭二娃，在新疆库尔勒市落网。
只是，那时的景有成没有料到，郭二娃日后会“脱逃”出来。
遇害
听闻郭二娃脱逃，景有成有些害怕，在库尔勒也不敢再待下去，撂下生意后，去了乌鲁木齐。
彼时，在新疆的子洲人很多，景有成已然听说郭二娃在到处找他，一位远房嫂子，还曾劝他躲一躲。
不过，景有成并未过多在意，自忖一两个人奈何不了他。
景有成身高1米84，人虽瘦削，力气却不小。姬艳花说，二人结婚时，他曾只身背负四袋面粉（合计斤），一手提20斤油，另一手提一大袋水果，仍能步履从容、稳健。
只是，他没想到，来找寻仇的既非一两个人，也不是什么良善辈。一年后，郭二娃还是找到了他。
姬艳花也没有想到，头一天晚上两人还在通电话，第二天早上，人就没了。
在子洲老家，姬艳花并不是第一个知道景有成死讯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姬艳花看到家中姊妹神色有异，便知道丈夫出事了，忙将电话打给在乌鲁木齐的嫂子，她说，“嫂子，景有成有什么事你就直接给我说……”
嫂子见瞒不住，便说“有成已经睡觉了，你们赶紧人过来，现在还在太平间。”
此时，姬艳花方才知道，景有成已经不在人世，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
景有成在世时修建的窑洞
不过，她没有立即奔赴新疆，只因尚在子洲县城念书的一双儿女还需照顾。
时隔多年，姬艳花回想起来，依旧语带呜咽，对于丈夫忌日仍记得清楚，“他是年11月6号，农历十月初二没的，我那时候39岁，现在58岁，快20年了……”
景有成殁后，其尸身停放在太平间，法医尸检后，循常理，还需缝合起来。
姬艳花拒绝了，因为缝针还需要出钱，丈夫在乌鲁木齐所有账目都归了零，老家还留下巨额债务，她手里也只有一点生活费，供母子三人日常开支。
“我们掌柜一死，虽然有一些账目，人家老板不认我，再是两个人合伙做生意，人家说没有做，我又没有证据，要不来（钱）么……”姬艳花称。
逾十八年前的农历十月初八，是景有成被火化的日子，距离其被害已过去六天，凶手还在逃。
遗体火化以后，景有成的妹妹将骨灰盒装在黄挎包里，坐着长途卧铺车，以免有人起疑，一路上枕着她的三哥回到子洲。
三天后，景有成魂归故里，家里人简单操办以后，就将其扶上了山。
彼时，景有成的女儿才8岁，看到奶奶在哭，便说“奶奶，你不要哭，你哭，我妈也哭，我们现在已经没了爸爸……”
小女儿心思，最是害怕母亲伤心过度，自己连妈也没了。
真相
匆匆安葬了景有成，姬艳花坐了53个小时火车，一路风尘赶到乌鲁木齐市，她想知道丈夫死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姬艳花对乌鲁木齐并不熟悉，过往乘车去新疆，也多是趁孩子放寒暑假，平时娘们三个主要在子洲。
景有成在新疆做的虽是小本生意，却也是富足的了，“比我们现在的姊妹日子都过得好”，姬艳花说。
她还记得第一次去新疆，先从子洲坐汽车到西安，再从西安转乘火车，硬座车厢里满是人，难受得她想跳火车。
姬艳花怎么也不会想到，再一次去新疆，就再也见不到丈夫了。
回到他们在乌鲁木齐的“家”，桌上还摆着丈夫出事那天早晨吃剩的饭，只是一些盐韭菜和白米饭，回忆起此情景，她开始扑簌簌地掉眼泪。
姬燕花称，丈夫平素生活节俭，尤其是在吃的方面，特别节省。
她还去了一趟景有成倒下的地方，现场有一根电线杆，一片草坪，草坪上尚有血迹，她在那呆站良久。
在乌鲁木齐市的那段日子，姬艳花不断打听丈夫被害的过程，她还听当地人说，“杀这个人很快”。
“我丈夫个子高，姜永德个子低，一两个人就把他没办法，姜永德拿刀捅在了他的腿上……”
在一份司法文书中，郭二娃的情妇“黄某某”供述，郭二娃和高怀定、姜永德杀害景有成一事她是知情的，姜永德系直接造成景有成死亡的凶手。
根据“黄某某”自述，郭二娃告诉自己，他遇见举报自己的景有成，让高怀定和姜永德教训一下他，没想到姜永德把其捅死了。
《财经》杂志此前报道称，在此过程中，姜永德对景有成大腿连刺三刀，导致对方失血过多死亡。
“姜永德心糙（心狠）”，姬艳花说，其听法医讲，（凶手）用三棱刀捅进去以后，还转了转，大腿主动脉全断，他们在跟前也没办法。
然而，直到景有成被杀十六年后的年12月29日，姜永德才被延安警方抓捕归案。
此后，当初与景有成被杀一案有莫大关联的李久鹏、景文和等人相继落网。
姬艳花说，“五个杀人犯中，唯一认识我们掌柜的是景文和，景文和与我们掌柜在辈分上是爷孙，两个经常开玩笑。”
事实上，据其所述，景文和与景有成在子洲和新疆都走得很近，但是其他四人，包括姜永德、郭二娃、高怀定等在内，此前都未见过景有成。
究竟谁是景有成作为甘泉县公安局“线人”的泄密者，至今仍旧成迷，姬艳花只知道当初联系过丈夫的有三人……
追凶
多年以后，姬艳花回想起来，就在丈夫被虐杀的头一天晚上，他们还在通电话，丈夫告诉她去贷一笔块钱的款项，用于投资新疆的煤炭生意，她说行，第二天就去。
隔不多久，丈夫又来电话，说不用贷款了，怕她将来还不上。
“一会他又急急忙忙给我打电话说，你跟甘泉公安局要钱去，我说跟人家要的什么钱，把电话就挂了，我再打过去的时候就打不通了……”
景有成殁后许久，姬艳花回过头来，才联想到丈夫出事前让她去跟甘泉县公安局要钱，她还奇怪，原来是丈夫此前做“线人”的应得报酬。
只是，钱还没拿到，“线人”却倒在血泊中，留下尚待奉养的老母亲，年龄尚幼的一双儿女，以及为夫伸冤十八年，遍尝苦头的妻子。
姬艳花要的是杀害丈夫的凶手能够得到应有惩罚，她还记得，有目击者曾告诉她，丈夫在死前说了一句话，“我们儿孙手上也不会放过你们……”
景有成被杀近两年后，甘泉县警方跨省在新疆阿克苏将郭二娃抓获，并将其押解回甘泉县，随后按照司法程序受到公诉。
根据《财经》杂志此前梳理，延安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5)延中刑一初字第8号”判决，认为郭二娃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最终以抢劫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5年，逃脱罪判处其有期徒刑3年，决定合并执行有期徒刑16年。
6年2月28日，高怀定被西安警方抓获，后被甘泉县公安局逮捕。
7年4月26日，延安市中级法院作出“（7）延中刑字第13号”判决，认为高怀定犯故意伤害罪成立，判处其有期徒刑3年。
在判决书中，延安市中级法院认为，郭二娃在共同犯罪中有阻止同案人伤害被伤害人之情节，归案后积极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并向延安福利院捐款10万元，有悔罪表现，可酌定从轻处罚。
延安市中级法院据此判决，郭二娃犯故意伤害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0年，连同此前的有期徒刑16年，决定合并执行有期徒刑18年。
诡异的是，郭二娃判刑以后，本该在监狱服刑的他，却在年左右，又出现在了新疆。
上述媒体报道称，郭二娃潜逃新疆7年，曾化名郭华建、张国泉、陈建军、李建国、陈大伟。在亲属帮助下，郭二娃的煤炭生意做得很不错，他摇身一变，从逃犯变成了煤老板。
在姬艳花不断举报下，年4月8日，郭二娃终于被收监。
年6月28日，延安市中级法院作出再审决定，认为原审“(5)延中刑一初字第8号”“（7）延中刑字第13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在认定事实上和适用法律上确有错误，决定另行组成合议庭进行再审。另，延安市检察院指控被告人姜永德犯故意杀人罪一案合并审理，且再审期间，不停止原判决的执行。
据《财经》杂志报道，“目前，有多人被专案组带走调查，包括甘泉县公安局多名干警。”
困局
为了促使警方早日缉拿真凶，并将其绳之以法，十八年来，姬艳花不断上访，从甘泉到延安，从西安到北京……
姬艳花说，她每到夏天才出去上访，也只有夏天的夜晚不是很冷，她可以睡在公厕或公园里。
为了给丈夫讨回公道，姬艳花在上访过程中，乞讨过，受过骗，上过当，逃过票，遭过冷眼，被人抢过东西，饿过肚子，被家人当成神经病，甚至还被人以小儿女的生命加以威胁过……
只是，姬艳花并没有放弃过，仅是从年3月到年6月，就积累了厚厚一沓车票。
这些车票多是她在饭店打工端盘子挣来的，她说原本还有更多。年，姬艳花在子洲县城租住的地下室遭了水灾，很多东西都没了，也包括她想念丈夫时写下的不少对话体日记。
她老了，膝盖也坏了，为了每月块钱的工资，当酒店传菜员期间，她每天走三万多步，得了滑膜炎，医生说再不注意就要换膝盖了。
姬艳花不敢再打工，她今年虚岁已经59，也没老板肯再要她打工了。她想去当清洁工，扫马路，可惜没有门路。
自从之前住的地下室被水淹了之后，再无进项的她，租不起房子，只能和娘家的父母住在一起。
姬艳花尚记得，“掌柜没的时候，我婆婆在了。婆婆和我说，人已经没了，你一定要把咱这两个娃娃管好，死的已经不顶事了，但是你一定要活下来……”
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还有两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也只能相依为命。
“婆婆是8年殁的，婆婆活着的时候，（景有成）姐姐给了她五十块钱，她还偷偷给我塞到包里……”
而今，姬艳花负债累累，尚欠着姊妹们的钱，没有能力来偿还。
儿子考上大学的时候，姬艳花去丈夫的坟上哭了一场，她说，“我是终于把你的儿子供成大学生了……”
眼下，女儿还在读研究生，“不管怎么说，我就是磕头要饭，也要把我们这两个娃娃抚养成人。”
个中艰辛，诸多不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姬艳花还清楚记得，景有成不在的第二年夏天，彼时，两个孩子尚且年幼，他们娘三个到山上烧纸，女儿穿着一条邻居家给的裙子。
“我就记得她（女儿）说，‘太阳在笑，风在刮，爸你在何方？’”话音甫毕，娘仨抱住哭成一团……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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